理查德·达伦特·赫特(R. D. Hurt)等人编著的《烟草工业的秘密:明尼苏达烟草审判档案》(Prying Open the Door to the Tobacco Industry’s Secrets About Nicotine)并不是传统意义的学术专著,而是一场“法律考古”的现场报告。1998年,美国明尼苏达州总检察署联手蓝十字蓝盾医保基金,对菲利普·莫里斯、雷诺兹、布朗·威廉森等七家烟草巨头提起民事诉讼,指控其隐瞒吸烟危害、操纵尼古丁含量、非法营销。诉讼最终以56亿美元和解,但更具爆炸性的是法院强制公开的3300万页内部文件——从1940年代实验室笔记到1990年代董事会简报,几乎完整记录了美国烟草工业“制造怀疑、延迟监管”的半个世纪。
赫特团队耗时三年,将散落档案按时间、人物、机构与科学议题重新编目,形成这部近八百页的“文献导读”,其目的不是重复“吸烟有害”的常识,而是回答一个更尖锐的问题:当科学证据早已确凿,一个产业如何系统性地让公众继续相信“尚无定论”?本书的每一章都是一场“文件考古”:读者看到公关顾问用“Doubt is our product”作为战略口号,看到律师如何删除“成瘾”字样、替换为“味觉偏好”,也看到医学编辑在审稿单边缘手写“建议淡化肺癌数据”。赫特以此证明,所谓“信息透明”并不是市场天然具备的功能,而是权力、资本与科学共同体长期博弈后的偶然结果;当产业利润与国家税收结成共生体时,真相的迟到不是意外,而是制度设计的默认选项。
赫特首先把镜头对准1940年代纽约的“烟草工业研究委员会”(TIRC)。1953年,五家巨头在广场酒店密室开会,决定共同出资成立TIRC,对外宣称“资助独立研究”,内部文件却写明“目标是证明吸烟与疾病无关”。
档案显示,委员会首批拨款并未用于动物实验,而是用于“媒体关系”:他们编制记者手册,列出“标准问答案”,把任何流行病学报告都标注为“统计相关而非因果”,并邀请知名记者赴豪华农场“采风”,回炉后发表平衡报道。赫特用原始预算表证明,TIRC在1954年的公关支出是科研支出的3.7倍,这一比例持续到1970年代。
更关键的是,文件首次曝光“名词消毒”流程:内部备忘录要求所有研究人员把“carcinogen”改为“biological active agent”,把“addiction”改为“habituation”,理由是“避免法庭责任”;而当1957年《英国医生研究》发表后,公关部立即起草“十点反驳提纲”,指示发言人用“自愿选择”“复杂病因”等话术稀释结论。赫特据此提出“科学延迟链”概念:烟草业并不必要证明吸烟无害,只需让“是否有害”持续处于争议状态,每拖延一年监管,就等于多售数十亿支烟;而维持争议的最廉价手段,不是做更好的实验,而是制造“对等声音”——哪怕99%研究指向危害,只要媒体同时呈现1%相反意见,公众便会产生“尚无定论”的印象,这正是现代“信息战”的雏形。
进入1960年代,文件揭示产业策略从“否认危害”升级为“控制危害”。
1964年美国卫生总监报告发表后,雷诺兹公司立即启动“Project Ariel”,研发“低焦油”香烟,但内部邮件显示,工程师的任务不是降低毒性,而是“降低机器测得的焦油数值”——他们在过滤嘴戳出隐形小孔,让测试仪吸入稀释空气,实测焦油减少60%,实际人体吸入仅减少5%。赫特用实验记录证明,公司同时调高尼古丁,以维持“口感满意度”,使吸烟者为了获得同等药理刺激而加深吸入,结果“轻淡型”产品的肺腺癌比例反而上升。
档案中更震撼的是“儿童靶向”证据:1972年菲利普·莫里斯市场研究部提交“Tomorrow’s Cigarette”计划,明确将13—18岁列为“replacement smokers”,并设计“樱桃味”“巧克力味”试样;内部备注写道:“如果我们在他们大学毕业前未能吸引,则终生无望。”文件附带心理测评,指出青少年最看重“独立标识”,广告应把吸烟包装成“对抗父母”的仪式。赫特用同期广告截图比对,发现万宝路、薄荷沙龙等品牌迅速推出“牛仔”“赛车”主题,与文件策略完全一致,从而首次用一手证据坐实“产业蓄意诱导未成年人”指控,为日后各州政府索赔提供无可辩驳的论据。
当公共卫生界开始推广尼古丁贴片与戒烟热线时,文件显示烟草公司竟暗中“资助”这些项目,却设置苛刻评估标准,使成功率被人为压低,以营造“戒烟无用”印象。1990年布朗—威廉森内部备忘录写道:“我们的目标不是帮助吸烟者戒烟,而是让他们在失败后对替代品失望,从而回归香烟。”
更隐蔽的是“企业分化”战略:菲利普·莫里斯暗中收购果汁与饼干品牌,当公众对健康议题敏感时,集团可用“食品业务”对冲烟草声誉风险;同时,他们向餐馆与酒吧提供“免费通风设备”,换取店家抵制禁烟立法。赫特用财务数据证明,1990年代烟草业在“非烟业务”上的公关支出首次超过传统广告,形成“左手卖烟、右手卖健康”的悖论景观,这一发现迫使公共卫生界重新审视“企业社会责任”话语——当同一公司既生产致癌物又资助癌症研究时,慈善资金实质成为“声誉保险”,使科学独立性与公众信任同时被稀释。
法律战部分,赫特以“明尼苏达诉烟草”案为轴,展示原告如何逆转传统“个人选择”辩护。律师团队放弃“吸烟者受害”叙事,转而聚焦“产业欺诈”:他们引用1940年代至今的邮件链,证明公司高层明知危害却故意隐瞒;同时调取广告预算表,证明 targeting youth 的精确投放。更关键的是,原告聘请统计学家建立“疾病负担模型”,首次把“医疗补助支出”与“烟草营销强度”做时空匹配,得出明尼苏达州在1988—1998年间因吸烟相关疾病额外支出12.5亿美元,其中68%可归因于产业欺诈行为。赫特记录,当和解金最终定为56亿美元时,文件公开条款被写进和解协议,使3300万页档案成为“公共信托”,任何研究者与记者均可免费查阅,这一制度创新被视为“诉讼式知识生产”的典范——法庭不再只是赔偿工具,更是信息解放的杠杆。此后,这些档案被用于支持全球1600余起诉讼,从加拿大到巴西,从英国到澳大利亚,跨国烟草公司被迫在欧洲提高警示图标面积、在加拿大接受“标准化平装”、在巴西印制“烂肺”照片,皆源于明尼苏达案打开的“证据闸门”。
赫特在结语中提醒,文件公开并未终结烟草流行,只是转移了战场。电子烟、加热烟与尼古丁袋正在重复“低害”“减害”话术,而同样的公关公司与法律顾问仍活跃于台前幕后;然而,档案留给世界的最大遗产,是一套“如何拆解产业谎言”的方法论:保存邮件、追踪资金、量化危害、跨学科合作,让科学证据与法律程序相互放大。
今天,当面对含糖饮料、化石能源或社交媒体成瘾时,研究者可借用同一工具箱,把“制造怀疑”的剧本提前曝光。法庭上的尼古丁之所以重要,不仅因为它揭示了过去的欺诈,更因为它教会社会如何在下一轮“商品—科学—资本”三角冲突中,提前为真相争取时间。赫特以此强调,公共健康不是技术问题,而是权力平衡问题;只有当研究、诉讼与媒体形成“证据共同体”,科学才能在被资本扭曲的战场上重新获得解释权,而《烟草工业的秘密》正是这一共同体的早期蓝图。
作者简介:
理查德·达伦特·赫特(Richard D. Hurt)是美国医学史与控烟政策领域的先驱人物之一,长期致力于烟草危害研究与公共卫生倡导。他早年毕业于堪萨斯大学医学院,主攻肺科与重症医学,在临床工作中目睹大量吸烟相关疾病病例,逐渐将研究重心转向烟草控制与尼古丁成瘾机制。赫特不仅是学术研究者,更是政策推动者,曾主导多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烟草控制研究,并在1998年参与整理和分析了“明尼苏达烟草审判档案”中的大量内部文件,为揭露烟草行业长期隐瞒吸烟危害、操控尼古丁含量等行为提供了关键证据。
他主编的《烟草工业的秘密:明尼苏达烟草审判档案》一书,系统梳理了烟草行业在20世纪中叶至90年代间的公关策略、科研操控与法律应对,被视为研究烟草产业欺诈行为的权威文献。赫特的研究强调科学与法律的结合,主张通过诉讼、立法与公共教育形成多维控烟机制。他曾多次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作证,推动《家庭吸烟预防与烟草控制法》等联邦立法,是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(FDA)获得烟草监管权的重要幕后推手之一。
此外,赫特还积极参与国际控烟事业,曾担任世界卫生组织烟草控制框架公约(FCTC)顾问,为全球多个国家的控烟政策提供技术支持。他的工作不仅揭示了烟草行业的运作机制,也为现代公共卫生治理提供了“证据—政策—干预”一体化的范式。因其在控烟领域的突出贡献,赫特多次获得美国公共卫生协会、癌症协会等组织颁发的荣誉奖项,被誉为“用档案打赢烟草战争的人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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